忽左忽右220｜ 民族主义与套娃悖论：刘怡谈新一轮科索沃危机
本期介绍
自1999年北约轰炸南联盟、科索沃获得事实独立地位后，塞尔维亚族人作为绝对人口大多数的北科索沃地区一直没有被由阿尔巴尼亚族主导的中央政府有效管治，北科索沃地区使用的车牌与身份证明仍是90年代前南斯拉夫政府所颁发的。2022年7月31日，科索沃政府与北科索沃塞尔维亚族签订的11年车辆牌照协议到期，而这便是2022年新一轮科索沃危机的导火索。阿尔巴尼亚在科索沃问题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前南斯拉夫国家的塞尔维亚族问题不断？大塞尔维亚主义为什么会重新兴起？请听本期节目中刘怡对科索沃危机和巴尔干政治的洞察。
亚历山大·武契奇（塞尔维亚语：Александар Вучић / Aleksandar Vučić；1970年3月5日－）是塞尔维亚政治家，出身贝尔格莱德，现任塞尔维亚总统，曾任塞尔维亚总理与副总理。他毕业于贝尔格莱德大学法律学院。
之前作为斯洛博丹·米洛舍维奇政府的新闻部长，武契奇对记者采取了限制措施，尤其是在科索沃战争期间。在推土机革命之后的时期，他是反对派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自2008年新党成立以来，他从最初的极右翼和强硬的欧洲怀疑主义平台转向亲欧、保守和民粹主义的政治立场。在他于 2014 年成为政府首脑后，他承诺将通过国有企业私有化和经济自由化继续遵循加入欧盟(EU) 的进程。
2015 年 12 月，欧盟在与武契奇率领的塞尔维亚代表团举行的入会会议上开启了第一章。他是科索沃和塞尔维亚政府之间合作和欧盟调解对话的关键人物之一，主张执行关于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布鲁塞尔协议。在美国调解的谈判之后，他于 2020 年 9 月签署了一项协议，与科索沃实现经济关系正常化，并将塞尔维亚驻以色列大使馆迁至耶路撒冷。他是开放巴尔干的发起人之一（原名迷你申根区），旨在保障“四大自由”的巴尔干国家经济区。观察家将武契奇的统治描述为专制、独裁或不自由的民主政权，理由是新闻自由受到限制。
就科索沃问题，武契奇曾谴责欧盟及其他西方国家在对待科索沃问题和加泰罗尼亚地区问题的双重标准：“每个塞尔维亚公民都有一个问题想问欧盟：为什么加泰罗尼亚公投独立就是不合法的，但科索沃独立连公投都没有就被你们支持？”
南斯拉夫内战
2013年布鲁塞尔协议
内容节选预计阅读16分钟
99年北约轰炸南联盟后的科索沃形势与22年的科索沃危机
程衍樑
科索沃危机可能会关联到像克罗地亚这些前南国家，中间可能涉及民族、宗教或者后共产主义时代的巴尔干地区复杂的民族矛盾和历史仇恨。所以先请刘怡来跟我们解释一下最近塞尔维亚或者科索沃地区发生了什么。
刘怡
首先介绍一下 2022 年这一次科索沃冲突的背景。可能大家对 1999 年北约空袭南联盟事件之后，科索沃地区的局势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不太清楚，我就简单介绍一下。在 1999 年的军事行动结束之后将近十年， 2008 年已经处于准独立状态的科索沃当局宣布正式建国，随后就获得了邻国阿尔巴尼亚的承认。科索沃目前常驻人口当中，占主导地位的是阿尔巴尼亚族，当时欧盟乃至塞尔维亚的绝大多数国家是不承认独立状况的。但是科索沃在提出独立的诉求之后，实际上就跟欧盟展开了谈判。谈判涉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他跟塞尔维亚之间的边界还有民族问题。因为科索沃的北部刚好毗邻塞尔维亚的中部，会构成一个像英国和北爱尔兰之间边界非常复杂的国际政治和经济问题。所以在科索沃自行宣布独立之后的五年， 2013 年欧盟把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方面的代表弄到布鲁塞尔进行了一系列谈判，之后签署了布鲁塞尔协议。在布鲁塞尔协议当中，塞尔维亚没有承认科索沃的独立地位，但对欧盟承诺说，双方会逐步实现关系的正常化。从那个时候开始到今年，实际上又过了将近十年。这十年也是塞尔维亚跟独立的科索沃当局持续地产生互动、包括摩擦的过程。
2022 年这场危机的车牌和身份证明事件是其中一个非常微小的细节。在今天的科索沃的领土范围之内，实际上它的北部跟塞尔维亚共和国接壤的地区，也就是俗称的北科索沃地区，占人口绝对多数的是科索沃的塞族公民，而且他们中很多人是不希望成为新独立的科索沃国民，他们要求把北科索沃重新并入到塞尔维亚的版图里去。但是在科索沃独立之前，它的省界是相对而言比较清楚的。08 年他宣布独立之后，欧盟实际上也不希望在里边再裂变出一个新的少数民族问题。所以在 2013 年的布鲁塞尔协议当中，实际上对北科索沃问题给出的建议是不允许北科索沃地区重新并入到塞尔维亚，但是要允许他们在科索沃共和国的框架之内，北科索沃的塞族享有高度自治权。这个模式跟后来的波黑是很像的，因为包括北科索沃的塞族居民可以组建自己的警察部队，导致了北科索沃地区处于事实上的半独立局面。从 90 年代到现在，北科索沃地区一直没有被以阿族为主体的普里什蒂纳中央政府有效地管制过。这也是引起今年这场危机的导火索。
已经 20 多年过去，但是北科索沃地区使用的车牌还是南联盟的政府在上世纪 90 年代颁发的，这些车牌跟塞尔维亚今天还在沿用的好多老车牌是一模一样的；北科索沃地区的塞族居民用的身份证也是 20 多年前旧南联盟给发放的，南联盟都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他们使用的车牌也好，使用的身份证件也好，还是属于旧南联盟。因为北科跟塞尔维亚接壤，大家用的这些证件都一样，其实科索沃中央政府是非常忌讳这件事，第一等于否认我的合法性，你名义上是我的公民，包括这条权利是被布鲁塞尔协议所保障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有效执行它。其次就是你跟边境塞尔维亚人使用的证件、车牌是一模一样的，造成了规模非常大的走私问题。塞尔维亚跟北科索沃之间的边境实际上变成了整个巴尔干地区很重要的一个走私和洗钱的中心。对于科索沃政府来说，他觉得对他的国际形象也非常有损。
实际上从 2021 年开始，科索沃的普里什蒂纳中央政权提出了变更身份证明和车牌的最后的期限，在 2022 年的夏天。他提出说，北科索沃地区现有还在使用老南联盟车牌和身份证件要限期换成新的。另外，从塞尔维亚进入科索沃境内的属于塞尔维亚人的汽车还有公民，你进入我的境内之后，要挂一个我发放的临时车牌，包括要领取一个临时身份证明。站在科索沃方面，他觉得这事特别合理，因为塞尔维亚共和国不承认科索沃的独立，他对于非北科索沃的阿族科索沃人，在进入塞维亚境内的时候早就实现了类似的规定。
尽管科索沃方面觉得这特别合理，但是它引起的连锁反应。首先，北科索沃的塞族人就不同意，因为他们本来实际上就处于半独立的高度自治的局面：很有意思的是北科索沃地区甚至有自己的足球联赛，他拒绝加入科索沃全国的足球联赛。有一段时间，北科索沃的很多城市有两个市长，一个是普里什蒂纳中央政权任命的，他压根上任不了，还有一个是本地的赛族议会自己任命的。所以中央政府实际上没有办法对他进行有效的管制。而且北科索沃的塞族公民在听到最后期限的消息之后，就举行抗议示威了，之后普里什蒂纳中央政权就服软了，把期限又往后延了。
在这个时候，塞尔维亚政府就介入了这个事态，开始通过舆论和公开喊话来支持北科索沃的塞族公民反对普里什蒂纳的行动，在北科索沃地区发生了规模更大的抗议示威，包括一些警察和高级官员辞职以示对中央政权的不服从。再接下来，塞尔维亚就开始在北科索沃跟塞尔维亚的交界地带部署重兵。武契奇在公开演讲当中对科索沃喊话，我们现在有十四架米格-29战斗机，我是在自己的中部边境附近部署战斗机，我觉得特别合理，是保卫我自己的国家安全。
事情一升级之后，就引起了整个欧盟的高度关注，包括去调解。到了 2023 年1月，事态相对而言又在冷却下去。
但是你反过来看，这不光是一个延续了二十几年的历史遗留问题没有解决。我自己有一个判断，塞尔维亚在这个时间点上突然对一个已经存在了二十几年，包括最近几年，其实每年都会有点摩擦的北科索沃的车牌和身份证明的问题，突然大张旗鼓地去催化和升级，其实跟去年年底的另一个事情有关——克罗地亚正式加入了欧元区。站在我的角度，我会觉得这是塞尔维亚通过刷存在感来宣誓自己的地位和军事力量的方式。
另一个原因是，俄乌战争爆发以来，塞尔维亚跟俄罗斯依然是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关系。但是欧盟对俄罗斯的飞机直接关闭了它的领空，然后就引起了一个连锁反应。在 2022 年的时候，本来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要去访问贝尔格莱德，但欧盟的领空对俄罗斯的飞机关闭了访问，就没进行这个事情。塞尔维亚方面一直认为这是欧盟在有意给他使绊子，是在给塞尔维亚小鞋穿，所以塞尔维亚也要通过某些方式来宣誓自己的存在感，并且让欧盟接收到这个信号，所以他们就利用了实际上每年可能都会发生一些摩擦和骚动的北科索沃地位问题。
武契奇：巴尔干式、极其灵活、崇尚机会主义的政治家
刘怡
在武契奇身上，我觉得看到了一个 100 年前传统巴尔干政治家的面相，一方面在对国内无论是舆论环境还是政坛的控制上，可以说是相当不择手段，另一方面它的国际形象和国际立场极其灵活，非常有意思。武契奇在他上任之前的形象可以说比今天还要差得多。他上任之前在塞尔维亚的政治光谱里几乎就是个极右翼，但是很有意思，他上台之后表现出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状态，反而让他在政治光谱上的位置现在变成了传统保守派、中右派。我们一方面看到他在俄乌冲突当中力挺俄罗斯，包括在很多事情的上表现出反美的色彩。
另一方面，你又能看到塞尔维亚本身又没有中断要求加入欧盟的进程，他竭力去迎合欧盟的喜好和标准，包括在科索沃问题上，它的强硬立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像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南欧国家本身是不赞成科索沃获得独立的。在这个问题上，它在欧盟内部也存在不同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又被武契奇所利用。所以我在他身上确实看到了 100 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的塞尔维亚首相帕希奇的色彩，一种巴尔干式的极其灵活、极其机会主义，又把本民族和本国家的利益置于优先考虑地位的政治家形象。
程衍樑
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人。当然，现在好像在西方媒体里面名声是很差了。你看这一轮的科索欧危机是不是在你看起来算是一种应激反应，其实是为了呼应前段时间克罗地亚进入欧元区事件，它本身并不至于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如何面对冷战后国际秩序漏洞和盲区之下的帝国碎片
程衍樑
到今天已经过去了 23 年的时间，你作为国际政治的观察者、研究者，你会如何回看或者重新看待科索沃战争？你觉得他对于今天的世界，他的遗产隔了 20 年，你会如何评价？
刘怡
我的评价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就说了，科索沃问题实际上是指出了过去的国际法惯例包括国际政治研究当中的一个巨大的盲区，对于这种不存在所谓历史渊源，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民族自觉，但是客观上形成了的独立局面，而且它跟国际人道主义干预特别关注的人道主义危机联系在一起的新现象，国际社会应该怎么去应对和解决？
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巴尔干，巴尔干是因为它在历史上频繁充当大国冲突、大国权力斗争之间的导火索，但实际上它绝不仅仅是发生在科索沃或者巴尔干地区。我们如何看待建立在冷战结束基础之上的全球政治秩序和法律秩序？它存在的漏洞和盲区。因为不光是在巴尔干，包括在非洲卢旺达内战引起的图西族和胡图族人口的迁移，往周边国家的辐射，实际上是直接引发了后来的两次刚果战争。
而国际社会，包括无论是美国还是欧盟，对于这种情况是没有任何准备的。包括哪怕在科索沃这件事情上，北约实际上是以人道主义干预为理由空袭了南联盟，从而使得科索沃的事实独立获得了外部保障。但是对于接下来的一步，科索沃的独立，第一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合法性，第二，如何被国际社会所接纳。无论是欧盟还是其他国际组织都没有真正想得很清楚。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套娃拆解到最后，南斯拉夫都已经拆成这样了，科索沃还能往下拆，还能拆出北科索沃的塞族人问题，实际上就是整个国际社会在法理和应对方式上都没有做好准备。其实就最近十几年，从格鲁吉亚的南奥塞梯问题到俄乌战争，包括从俄乌战争当中又冒出来的跟他有关联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都可以被称之为帝国碎片。正如第一个南斯拉夫国家是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和奥匈帝国解体的碎片之上被人为拼凑起来的，而这个人造国家的崩溃本身又蹦出了更多的碎片，当我们用这种旧的国际法原则和旧的国际政治的惯例去处理这些碎片的时候，又会不断持续冒出更多的问题来。
程衍樑
这种困惑到今天为止确实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我们可以看到，哪怕欧洲内部的声音也是非常的多样，内部的分歧也非常大。
本期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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